诗选：2005—2007（15首）

杜明晨

毒

像是一柄顽固的刀子
我被生活愈磨愈薄
一点点地，吐出我铁锈的毒
更单薄，更尖锐
身体里的螺纹愈拧愈紧
就要崩溃  


河流

（据台湾导演蔡明亮同名电影作）
  
粘稠的，缓慢的，几乎凝滞
不动的。黑暗有了厚度
向前犁进了一寸
光扭了一下就消失了

滚烫的铜汁饱含热毒
封住了鼻翼的翕动

扭伤脖子的人只好歪着头
面对这一切：暴雨、汗水以及
蠢蠢欲动的性
它们都在伸手不见五指地膨胀

黑暗有了光泽
气喘如牛，又渐渐平息
居然还能活下去
居然还能  


疲倦

光加深了傍晚的凄凉
一只白耗子从我心中迟疑走过
乱糟糟的雾气漫漶，柔软了
尖锐的高音

低头步入街巷的温暖
事物的朴素令人疲倦


云块白白地亮着

拥挤降低了天空
四点的星星垂挂下来
结成幽暗的花环
倘若出神过久，则将一无所见
鸡鸣头遍，万物的序列缓缓展开


重阳日

南窗明亮。尘埃中苏醒、做爱
一部电影演到松驰的腹部
毛巾与剃刀之间，暗影移动
而秋光酷烈。男人沉默
内心如老年地主般安静
听任音乐穿过
暂放乌何有的乡愁


多云

凉。阳光消逝像一场骗局
拆穿在五点钟的湖面
水底植物枝蔓缠绕，湿滑滑地
她用一对长睫毛望你
狐疑中彼此接近
植入惊恐，爱与哀
此后多云，阴晴不定
偶尔攀上云端祷祝
光漏下，照亮她的奔跑


此人

此人一分为二，厕身于一弯紧张的弓，
引而不发的箭矢终于失掉了靶心。
〔恍恍惚惚的白天。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此人决定自己给自己放风。
街头几声尖利的唿哨惊散体内乌合的兔群。
此人把心一横：爱咋地咋地吧！
而又爱又怕的奇迹并未发生。
当日避影，此人徒劳无功地狂奔；
一滴雨，一滴湿，
打进此人孱弱又虔诚的灵魂。
要做一个掩耳盗铃的人是多么难啊！
〔空荡荡的客厅。
〔这头望不清那头的孤单。
一管日光灯嗡嗡作响，两个小人得意洋洋地吵架。
此人突然哑了。此人走上露台看万家灯火，
看黑夜辽阔。
〔良久。直到眼神厌倦了黯淡的星光。
此人俯身捡起脚旁卧伏的冰凉的影子，
犹如捡起失效多年的身份证。  


从前

有座山上有座庙里有个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

听众都患上强迫症：反复讲给自己听。
这以简驭繁的迷宫不断滑向塌缩的核心。
而失眠者从角落里窥见井圈的轮廓，
如一柄放大镜扩张九重天的光晕。


在冰制栅栏里

那些黄的，白的，黑的，裸露着的臂膀和大腿。
那些自得其乐的迟钝。

没有门窗；亲爱的，没有。你不能进来，
我不能出去。请忍住泪水。我担心——
它凸起的晶莹，会增加此在的寒冷。


一张白纸

可以写书法：真草隶篆行
可以画画：花鸟虫鱼野兽抽象
可以作诗：五言七言长短句十四行
  
可以糊窗户保护欲盖弥彰的小隐私
可以叠一架纸飞机在黄昏时和蝙蝠共舞
可以揉成皱巴巴一团用来擦屁股

可以赤橙黄绿青蓝紫
可以上天可以入地供你随意驱使
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只要你想
它也可以包住一团火光

可以把一张白纸变成一张黑纸
然后知其白守其黑
可以把一张黑纸打成纸浆
和众多的黑融在一起还原它的白


为噪音所苦

一只啄木鸟叩问树干的病情，
空洞的回声引来更多的飞鸟。
占据最高最细的枝头——
它们合力压垮我的梦。

作为一名单曲循环播放爱好者，
我的音乐家邻居用榔头在木板上谱曲；
他坚信重复的力量，并以此
纠正我重听的耳朵，失血的灵魂。
  
从那恩赐般令人不安的休止符——
我体认失聪者的幸福。  


孤独十分钟

心灵的潜泳，越深越好
远离湖面光线的诱导
逆鱼群而动，一截木头放弃轻浮
渐渐沉重的浸泡
黑暗中长出新鲜的木耳  


回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瓦房衰败一如角落里的二十四史。
人，被掷弃！
从一台老式收音机，我旋出流行歌曲。
钟摆顿了一顿。世界晕眩着
打开它的虚幻之门。

入夜，皖北平原目值一轮明月
远人同沐其光，令我无端喟叹。  


上午

鸟歇在室外天线上，用两种声调
交替的对话一刻不停
我的脸在空气中消耗掉无辜的神情

阳光在墙上挂起一面三角形镜子
明亮的锐角冲下。通往天国的门总是窄的  


核桃仁儿

梦，有一个深深的缺口
让心猛地跌下去

好像一直这样。住在核桃里
砸核桃。一边砸，一边补

小人儿瓮声瓮气说话：杀身成仁。

你说：什么？
你说：嗯。

商略

三年十五首,果然精选

杜明晨

谢商略兄鼓励！
还请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