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桥和陈布雷

叶韵 · 发表于 2010-3-11 19:32:14

      官桥对我来说不陌生，它与我老家二六市仅一山之隔。山叫鸡鸣山，东面是二六市老街，西麓就是官桥，旧均属慈溪西乡。自从官桥出了陈布雷，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从此便闻名遐迩了。

      从鸡鸣岭向西看，首先看到的是村东小河上的古桥和百年古樟，树冠覆盖了整个桥面，极为茂盛。在岁岁枯荣的轮回里，古樟见证了这块土地的人事沧桑。桥的北护栏镌有“颖川永济”四字，已经被车撞断了，南护栏却依旧完好，“官桥”两字尚可辨认。“官桥”是因桥在官道而得名，河西岸的小村则以桥命名，说明古桥确实很老了。这是一个陈姓的聚居地。陈氏自明代由河南迁入，至今已三百余年，分前房、后房、下官桥三个自然村，比较有名气的是前房的“良七房”和后房的“依九房”。陈布雷这一支属“良七房”。陪我参观的老人陈禄久是陈布雷的同房侄孙，他告诉我，这桥原为三孔石梁桥，有台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因不再行船，为了方便通车，改成了现在的平桥。

      过桥沿河岸往回走有一个河埠头，后面便是陈布雷故居了。埠头后的弄堂里还遗留栅栏门的痕迹，旁边的墙脚刻着“良七房公墙”。老人说：“栅栏门里面是大门，门额上有‘郭本堂’三字，陈布雷是我二公公，他家原有大小房屋八十四间。解放后，里面住了很多人家，所以大门、栅栏门已毁多年。”故居坐北朝南，包括三间两弄格局的前后两进主楼，后面五间仓屋，东西各三间厢楼。余姚市人民政府于2001年8月公布的“陈氏故居”石碑，就在前进堂前西侧。走进堂前，墙上依稀有官报痕迹，老人告诉我：“这是良七房众家堂前，原来两侧墙壁和六扇屏风门都贴满了官报。堂前二梁上还悬挂两只箱子，直到文革时才被取下烧掉，里面都是圣旨之类的东西。”走出堂前后门，是一个方正的天井，后进轩子门正中悬挂“陈氏故居”的木匾。老人说，本来写“陈布雷故居”，但陈氏兄弟每一个都在中国现代史上有浓重的一笔，所以最后定为“陈氏故居”。环顾四周，四合院内东西都有角门可以出入。房屋是木结构的，其式样古朴，呈现典型的晚清建筑风格。东西厢房、前进及其它房屋仍住着很多村民，现收回作为“陈氏故居”保存的仅是后进。

      从轩子间进去，东边是陈列室，地板虽然补过，踏上去仍像是踏在船上，尽管走得很轻，还是觉得陈列柜在晃动。柜里是一些与陈氏相关的书籍、著作和其后人的一些家庭合影。西边是展厅，墙上的玻璃框中是陈布雷生平介绍、手书、与国共两党显要合影、各界著名人士手迹等。楼上三间由西至东依次是陈叔谅卧室、陈布雷书房、陈布雷卧室。书房空荡荡的，除了厚厚的灰尘，只有两扇很破旧的格子窗。老人告诉我，二公公用过的书桌还在二六市村委会。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见到过这桌子，是一张大理石做桌面的做工考究的老式写字台。卧室里仅剩的一只箱橱也空空如也。老人说：“当年卧室里的皮箱都上着锁，所有房间都有家具和日常用品，可惜这些桌椅床凳，包括箱橱里面的东西，在大跃进时期被一个县里来的驻村干部卖掉了。”老人的话，我去二六市村委会寻找那张老式写字台时得到了证实，朱忠秀老人告诉我，二六市有人化一元钱买来过一只箱子，里面有很多手工编织带和整串的铜钱。

      陈布雷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颇有争议的人物。他早年以“迷津唤不醒，请做布雷鸣”的如椽之笔，投入反帝、反封建斗争。抗战时期，他那段“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文字，通过蒋介石的号召，激励了中华民族的斗志。蒋介石对他的信任、敬重又让他以为是知遇之恩，将为国尽忠与效忠领袖混同一事，这是他的悲剧。他和他亲属的许多故事，在二六市一带广为流传。我亲历过一件事情，那是文革初期一个炎热的下午，当地造反派把陈布雷三弟、时任浙江图书馆馆长的陈叔谅教授揪回原藉批斗，批斗大会就在我们学校召开。我看见有人把一个戴眼镜、挂黑牌的温文尔雅的学者粗鲁地推到台上，在“打倒陈叔谅”的口号声中，几次按他戴着高帽子、已经很低了的头。面对家乡父老，他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少年的我不懂什么，只觉得他是弱者，如此儒雅的人不会是坏人。

      事实上，陈家世代以善举闻名乡里。陈布雷祖父陈克介是茶商，捐田产之半约百亩设陈氏义田，用以救济族中孤贫；其父陈依仁晚年创办鸡山学堂，使族中及邻村儿童免费就读；堂兄陈屺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创乡村兴学之先河。作为旧时代的知识分子，陈布雷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又长期受儒家文化熏陶，其私德无可挑剔。周恩来曾经托人传话给陈布雷：“对先生的道德文章，我们共产党人钦佩。”希望他能“为全中国四万万人民服务。”蒋介石在陈布雷五十岁生日时赠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死后又称他为“当代完人”。沙孟海先生在陈叔谅九十寿辰时赠联云：“美意延年，本身是历史人物；高文寿世，到处见爱国情怀。”这些话，应该是对陈氏家族最恰当的评价。

      从二楼的东窗看出去，能看到王家桥北叫后荆棚的小山，山上有陈布雷父亲陈依仁和堂兄陈屺怀的坟茔。我在窗边站了很久，目光搜索着、追寻着遥远的故事，试图隔了时空去触摸，去倾听。下楼回到天井，虽时值隆冬，仍有青草从裂开的石板缝里钻出来，在淡淡的阳光下瑟瑟发抖，显出几分苍凉。面对院中破败的景象，我无法想象许多年前，这屋子里曾经有过的浓厚的生活气息，是这里诞生了陈布雷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从这里他们开始了各自或精彩或悲壮或坎坷的人生，演绎着中国现代史上诸多跌宕起伏的故事，历史的长河从此激起了他们永恒的浪花。姑且不论陈布雷的政治立场，单就其人品和文章来说，他是很值得家乡人民一直惦念的。